七月初四,黄昏时分。
“镜花水月”的牌匾已经被人摘下,店铺外零零散散摆着一些杂货,原本看上去古色生香的小铺,现在看起来倒像是一个废品站。
铺子内已经是空空荡荡了,秋老盘膝而坐,轻轻地调着素琴,闭上眼睛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沉浸在一曲舒缓的小调中。珠帘哗啦一响,互相撞击着发出清脆的鸣声。秋老睁开眼睛,缓缓抬起头,云芊慢着脚步走了进来,她的头发盘成宫髻,一袭红衣艳丽得如同嫁衣。
“进来坐吧,外面都空了。”秋老拉开后面的棉帘子,站起身领着云芊走到后屋,他像是早猜到了有客人,茶桌上已经备好了一套考究的白瓷茶具。
云芊坐下后,秋老也不管她,架起炉子烧起水来煮茶,在他手里茶具摆弄起来有种赏心悦目的美感,茶煮好后又拿起茶壶在摆成品字形的三个茶杯上面转了一圈依次斟满每一个小杯,这是一套“工夫茶”,也是阳州有名的风俗之一。
“请。”秋老把小茶杯送到云芊面前,茶水色泽微褐,香气四处飘逸。
茶杯很小,如同小酒杯似得,比一个铜板大不到那里去。云芊小心地端起,她先低头嗅了嗅茶香,已经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感觉,小口地喝下第一口,有种花果香味,难得的清香爽口。
“像是有桂花、茉莉、蜂蜜的风味。”云芊慢慢地品,一小口茶品了许久,像是喝不完的样子。
“凤凰茶,是秦国的凤凰山上才有的特产。”秋老笑笑,“如今战乱,能静下心来饮茶的人越来越少了。”
“这样珍贵的茶叶价值也不菲吧。”云芊放下了茶杯。
秋老又为她送上了第二杯茶,笑了笑,“茶道中有‘一期一会’之说,你有听过吗?”
“不曾听过。”云芊低声说。
“很多人一生中或许只能只和对方见面一次,以后也许再无相见之时,因此要以最好的方式对待对方。”秋老又比出手势,“请。”
云芊看着小小的茶杯,却感受到了茶的厚重,微微躬身施礼表达谢意,才端起第二杯茶喝下,“多谢款待。”
“世事无常,这是一期一会的道理,也是茶中的道理。”秋老也饮了一杯,轻声一叹,“其实我要离开阳州了。”
“离开?为什么呢?”云芊在门外也看到,这家店铺和前两天的样子相差太大,像是已经要人去楼空的样子,但一直没好开口问。
“我已经很老了,我想自己大概也活不了多久,入土前我想最后再回家乡一趟。我把铺子卖了,也攒到了一点钱足够回家了,还剩一些东西能卖就卖,卖不了都送给了邻里。”秋老拿起炉子上的热水,继续冲泡茶叶,“与其在异乡等死,不如跋涉返归故里,也算了去一桩心愿。”
“先生不是阳州人吗?”云芊有些诧异,她印象也只有阳州人如此热爱茶道,客无亲疏,只要进了门,主人便会立刻冲泡起工夫茶,其他地方的人少见能泡得出如此精湛的工夫茶。
“我是离国人,逃难来到南群国,呆了也有十多年了。”秋老冲好茶后,又为她续上了一杯。
“离国?是现在的秦国吗?”云芊想了想说。
现在九国内并无离国,自元未央攻破离国之后,虽然离国子民大多幸免于难,但元未央登上皇位后重新分封国号,离国被新的诸侯王建立的秦国代替,延续了三百年的离国也总算是亡国。
“现在秦王长孙无情风头正盛,也少有人记得起离国了。”秋老苦笑着摇头,“想来我也是活了两个朝代的人,世间的繁盛起落看得太多了。”
云芊端详着秋老的面容,他实在是太过儒雅英俊,难以看出已经是年迈的老人,也只有满头的白发和胡须能证明这一点,他大概已经是和爷爷一样年纪的人了。能坐在一起这样喝茶的机会,或许一生也只有一次,因为下一次与你面对面喝茶的,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而你所喝到的茶,也不会再是原来那一杯。
“我大概明白了,一期一会,人生中每一次相逢都是唯一的机会,所以要珍惜那些在一起的时光。”云芊轻声说,“因为以后都没有了。”
“不对。”秋老摇摇头。
云芊一愣,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说错了,双手合在一起按在腿上,低下头像是一个等待老师训斥的学生。
“你珍惜也好,不珍惜也好,当下珍惜也好,转瞬却经历很久后才珍惜也好,都是无关紧要的。”秋老看着她的眼睛,“当你看到这句话,你反倒要立刻将它忘却。人生的每一个当下,都不应该一直保持着‘我要珍惜’的心情,否则心里一旦有了‘一期一会’的念头,反而不会明白当下的事。”
“多谢先生指导。”云芊闭上眼睛,想了许久。
秋老品着茶说,“你有心事。”
“我有一事想和先生请教。”云芊恭恭敬敬地一拜。
“但说无妨。”秋老挥了挥衣袍。
“我也要走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云芊看着茶杯,眼睛红红的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是出嫁吗?”秋老见她一身红装,于是说,“哭出来也没关系,出嫁是可以哭的。”
云芊摇了摇头,“我要走了,但我喜欢的人,还在这座城里。”
“原来是这样么。”秋老叹了口气,“他没有阻止你走吗?”
“有的,不过我和他吵了一架,已经无法挽回了。”云芊一颤,将想哭出来的酸楚都克制了下去。
“为什么要这样呢?”秋老问。
“他是……我的弟弟啊……”云芊将脸埋到了掌心,“我们注定是无法在一起的。我不得不走,可我走了或许以后就会嫁给了别人,那么那些曾经的美好,曾经在一起的笑容,曾经相拥的时光都是假的,没用了。我要用一样的笑容去面对新的丈夫,给他一样的拥抱,我到底算什么……我那么喜欢他,那些犯傻、愚蠢、可笑的感情都要被遗忘,可我真的忘不了。他怎么能……怎么能让我走呢……”
她终于无法克制自己,失声哭泣。
秋老一言不语,宛如一个父亲般轻声叹息。
等云芊哭声渐小,秋老也开口了,“其实我们一见面时,我说了一个谎:门口那块牌匾并不是我妻子写的。我没有妻子,那块牌匾是我仿着我年轻时喜欢的人字迹写出来的,她是我的表妹。‘镜花水月’,镜中花,水中月,都是得不到的东西。”
云芊呆呆地看着秋老,不敢相信这个谎言。
“我这个年纪本该是子孙满堂,可这个店里成天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老头,除了写字画画什么都不会了。”秋老目光忽然飘得很远,“也是我没用,她最后也是嫁到了很远的地方,而我也只能躲在这么一个小店里了结残生,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先生有想过去找她吗?”云芊不能理解,他有最后放弃一切返回故乡的决心,为何没有去找喜欢女孩的勇气。
“你觉得她会在远方等着某个人去找她?可谁知道她喜欢的是谁呢?说的每一句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些恐怕我想一辈子都是不明白的。”秋老像是自嘲一样的笑了,“自己曾经喜欢的人到最后却嫁给了别人,这太残忍了,也不会甘心的,但这都没办法的事情。我很不愿意说出‘没办法’这三个字,就像是是把自己一切的可能都否定了,但你们还年轻,一切都是有办法,还有挽回的余地。”
“没有了……没有余地了……”云芊不断地摇头,“我们都在害怕……”
“虽然有情,但伦理不合,始终有违天道。”秋老轻叹一声,“这是一层隔阂,无论是你还是他都跨不过去的。”
“您这么多年都是孤身一人吗?”云芊忽然问。
秋老沉默了一会,“是的。”
“为什么没有另娶妻子呢?”云芊低着头,没有看到秋老的眼神。
秋老也低下头看茶杯,一时沉默地有些苦意,只有炭火燃烧的声音。过了许久,他换上了新茶,又倒满了茶杯,开口说:“年轻的时候总以为自己可以放手,可总要失去后才明白,自己原来是放不开的。”
他又为云芊沏茶,低声说:“一期一会。”
“一期一会,珍惜眼前的缘份么?”云芊一口饮尽。
“你看到了一期一会,于是你要忘记它,不是因为你真的忘记了它,而是因为你本身就成为了一期一会。”秋老又冲了一壶茶,“茶在水中,才有水茶之分別。”
“很玄奥,我不明白。”云芊喝完了茶,却没有放下杯子。
“既然说到缘份,许多人都说有缘无份,你明白这个份字是什么意思吗?”
云芊不解地摇头。
“是身份。”秋老咬字很重。
“身份?”云芊的心里像是被钟敲了一样。
“前朝有蛮族和亲的传统,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秋老握住茶杯,陷入到了回忆,“古马王当年一路从蛮荒之地打到夏朝天皇城下,迫使夏朝皇帝签定城下之盟,皇帝的两个女儿也远嫁蛮族,之后历代皇帝都要在皇室中让自己的妹妹或者女儿嫁到蛮族,算来几百年里也大概有几百个公主了吧,不过她们在蛮族一般都活不过两三年就去世了,黄金家族只能内部通婚,无法让外族剩下黄金血脉,所以他们只是把公主们拿来泄欲,并没有真正的爱。”
云芊被前朝血淋淋的历史给吓得说不出话来,忍不住想作呕。
“那个时代公主并不是一件荣耀的事情,可身份是无从选择的,享受了一生的荣华富贵就必须承担这个身份的责任。”秋老想到那段历史也真是太过肮脏,那些被嫁到蛮族里公主的命运几乎可想而知,仿佛都能看见在帐篷里中原女子柔弱地哀嚎和蛮族男人嘶吼的声音。
云芊握住茶杯的手不断地颤抖,在把杯子摔了之前,她小心地把茶杯放回到了茶桌上,
“不讲蛮族的事了。”秋老笑笑,想缓和一下气氛,“太祖皇帝七征蛮族后,已经没有了和亲之事。”
“嗯,是因为秋雪陌吧。”云芊了解元未央,那是她的“爷爷”,虽然素未谋面,但无论是史书还是江湖小说,元未央能够一统天下的原因都和那个曾经在学宫中一见钟情的女孩有莫大的关系。
“哪你知道太祖皇帝的皇后是谁吗?”秋老忽然问。
云芊愣住了,史书上刻意地忽略了元未央皇后的存在,只是因为秋雪陌实在太有名。云芊记得皇后的封号,但一时间忘了是谁。
“太祖皇帝的皇后也是夏朝皇室的泷公主,现在的年轻人大概不会知道,泷公主当年在天皇城和秋雪陌是齐名的美人,同时泷公主和太祖皇帝、秋雪陌都在学宫念书。”
“难道泷公主喜欢太祖皇帝?”云芊听到了不一样的故事,好奇心一下子就起来了。
“并非如此。”秋老摇头,“泷公主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他太爱这个女儿了,不愿意让她远嫁蛮族,于是将秋雪陌过继到皇室中,封为公主嫁到了蛮族。本来嫁到蛮族的应该是泷公主,但秋雪陌顶替她去了,所以太祖皇帝恨透了泷公主。后来太祖皇帝灭亡夏朝,泷公主又恨死了太祖皇帝,他们两个是相恨的人。”
“哪既然如此,为何太祖皇帝又娶了泷公主?”云芊感觉到了事情有些不对。
“因为身份。”秋老淡淡地说,“太祖皇帝覆灭了一个王朝,但诸侯依然称霸一方,随时可能会造反,他只有娶了有夏朝‘天命’血统的泷公主,才能让诸侯承认他为‘天子’统治各国诸侯王,没有‘天命之子’的血脉,皇帝是无法号令诸侯的。”
“因为身份吗……”云芊重复着秋老的话。
“所以有缘也未必能在一起,你们并没有那个份。”秋老轻叹,“你的身份是姐姐,他的身份的弟弟,已经是命运决定好了的。”
“我明白了。”云芊无言点头,眼里的泪水在眼眶打转,哽咽却无声,“谢先生教诲。”
“我说这些话,选择还是在你手里,只是那终究还是后悔,不是放不下,是不愿放,所以才叫执念。”秋老为她和自己倒上了最后一杯茶,“请。”
云芊把茶水送到嘴里,已经泡了许久,很淡很淡,但茶还是茶,依然是有苦味,这种苦味在嘴里变得涩涩得,酸酸得,像是将泪水都喝进了肚子了。
“说了这么久,我也差不多该走了。”云芊站起身,微施一礼,“想问先生,那把折扇还在吗?”
“我一直都在等你来拿。”秋老笑着拿出了折扇,放在云芊面前。
云芊拿起折扇,轻轻抚过,“说来惭愧,这两日我还是没有凑够五十两,不过我有一张古琴希望可以和您交换。”
“我已经是要死的人了,钱财再多也没用,很多东西我也都送了邻里。这把折扇本来我是不舍得送的,不过能在忘年交到你这样一个知己也算没有遗憾了。”秋老摆摆手,“不必推辞,珍重就好。”
云芊张开想要说些什么,但是门外忽然响起了咳嗽声,她猛地一惊,看到窗户外已经入夜了,至少过了一个时辰,连忙长拜,“先谢过先生了,保重。”
“有人在等你?”秋老也张手作揖,“保重。”
云芊点点头,知道他们也没有机会再见面了,于是只是说了保重,而没有说“再见”,云芊收好折扇就慌慌忙忙地跑出了店外。
秋老刚坐下不一会,就有一位军人抱着一张古琴走到了屋子里面,把琴放在桌子上,抱拳施礼说:“长平公主让在下代为转述:‘即是离别,先生投以礼物,我亦报之琴,望先生莫嫌弃。’”说完,军人也不等秋老回复,转身就走了。从臂章上来看,是汉国的军人,还是品级不小的军官。
他打开了窗户看到了大街外面,华贵的马车悄然地走过街道,周围两旁排开的是整齐的汉国士兵,身上不是普通的军装,更像是礼服,车辕上的铃铛声响起了十二下,这是皇室起驾才有的礼仪。一阵风吹过,无数的落花飘洒过来,在北风中飞舞,宛如花嫁。
“长平公主……”秋老喃喃地说。
他叹了口气,关上了窗户。回到屋内,怔怔地看着桌上的古琴,忽然伸出手摸到了古琴底下,在摸索着什么,他终于摸到了,古琴底下的一处小角落刻着细小的四个字:“月华公子。”
“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回到了我的手里。”秋老轻轻地弹起了琴音,像是对待多年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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